2008年1月11日 星期五

我與碧奴的五次相遇-讀蘇童《碧奴》

200811112

我與碧奴的五次相遇
-讀蘇童《碧奴》

女孩碧奴帶著一隻青蛙開始漫長旅行的那剎那,我忽然覺得,會在某條岔路上與她相遇,大約是我的配備也沒有她齊全到哪裡,這樣說來,也許我們還有些相像,因為,我也不過,是帶著一隻金魚就上路的男孩。現在天氣已經很冷了,台北城一逮到機會便呼呼開起門讓雨下了,我不知道女孩會不會將一襲冬衣送到他夫君那兒,倒是我帶著一匣子書、一嘴胡話和滿肚子不合時宜,也這樣晃幽幽走在人際/網際之複雜脈絡中,我的金魚滑鼠有水藍色螢光的眼睛,夜裡像是瓦斯爐上的火光那樣冷冷的燃燒著,我扶著它帶著我,魚尾擺後游標向前,螢幕畫面捲軸往下捲了一些,時間又過去了一些,我想,女孩無論有沒有找到他的丈夫,那總是幸福的,因為他始終有個目標好前往,至於我呢?親愛的網際網路漫遊者,此後我們的人生就是這樣,沒有好送冬衣的人,沒有可以哭倒的城,沒有可以記得我的一雙眼,那個時候,我們才會發覺,我們其實是被神話遺落的一代。(所以我們才要重述/重構神話?)

關於我與碧奴的五次相遇,一場漫長的閱讀旅行,僅記如下:




◎第一次相遇
故事由北山下悠悠說起。為什麼是北山,因為那裏頭有一個不能哭的村莊,若我們明白碧奴的典型,便會深深為這個故事的起頭著迷,未來將要以眼淚哭倒長城的女子,出生於不能哭泣的村莊,多麼具有衝突彷彿那些以預言傳說之二元對立開起傳說的老故事開端(森林移動的時候國王死去、)

事實上小說中也充滿了如此的對立,生的欲望與步向死的旅程、

那時候,我遇見碧奴。

◎第二次相遇
故事悠久不免帶著魔幻色彩,如果「哭倒萬里長城」本身是「孟姜女」故事中最不寫實之處,我好奇的是,孟姜女在哪一個敘述的岐徑上步入這條淚水駁倒城牆的魔幻之途,《碧奴》則根本不打算讓故事壓著黃土褐灰的基調,去重新複述或著考證(更精確或者更偏離的複述)一次孟姜女的版本,他「從頭」開始說起,起了一個充滿神話情調的開頭,魔幻的,而讓這位只能以頭髮哭泣的女子踏上結局已然註寫的白紙上。

情節如此魔幻的,人死變為而動物、禁止哭泣而從身體其他部位流出眼淚,但並不表示作品沒有邏輯,他自然遵從另一套神話模式與模組書寫,或著說,小說自有其內在邏輯,而從這樣不遵守現世法則的故事邏輯中,所逼現,卻恰是現實中難以透過物理性操作而呈現的「真實」,這樣的論點也許矛盾,卻正是小說之所以為小說的道裡。《在德黑蘭讀羅莉塔》作者阿颯兒‧納菲西所云:「我們在小說中探求的並非現實,而是真相的頓悟」,如是哉!《碧奴》亦然透過種種超現實之描述,進而呈現某種人性或著世界的真相。

那個時候,我遇見了碧奴。

◎第三次相遇
小說還沒開始,讀者如我們也許已然知道,這是一趟終點乃是「死亡」的旅程,孟姜女之夫萬梓良早喪命於長城中,孟姜女的旅程,最終不只是「發現死亡」,也是「實踐死亡」,而《碧奴》則開展出與死亡對抗的一整套論述,那真是好看煞人,從「面對死亡的態度」而始,乃至追步死亡的痕跡、體驗或虛擬死亡、預演以及正是登台、或者以各種光怪陸離之方式與死亡展開拉鋸戰。小說中一場最激烈的「與死亡對抗」莫過於眾人為守密而勸失風被捕的食客芹素自動赴死。食客之一的樑上君子芹素因為一隻青蛙而失風被捕,食客怕他洩密,唱起勸死經,傳說誦此經則可渡人於死,誰知芹素聞經,卻處處反駁,對死亡叫囂。食客們一人唱不過,眾人接唱,嗓子唱啞了,畫圖接力也要傳聲答意。一方即興唱罵,一方即時拆招,語調之鮮之活,彼此唇槍舌戰之套招,洋洋灑灑鋪陳死亡的因與果,而芹素正面拒絕死亡,小說書寫至此,死亡被 「活化」,成為一種招喚,一種實踐,其書寫之死亡奇觀真叫人瞠目結舌。更深一層來說,這樣一個橋段不正可作為《碧奴》一書的隱喻,這是一本與死亡拉鋸之書,我們可以發現,碧奴在小說中之自道充滿對於死亡的熱情描述,時時可生,步步可死,指著陌生孩子說她是自己的掘墓人,要求他為自己送葬,如此宿命論,彷彿屈服於死亡的權威之下。卻又堂堂與夢中的掘墓人對決,分明是甘心附死的,但為了葬地向陽與否,臨死前挖出渴見之物與否,幾番拖延死亡的時間,為此而爭鬧,直到掘墓人身為人的形體都死了(化而為鹿),碧奴成為「未亡人」-假的未亡人,讓人買來作為死去男人的假妻子而用,也是真的未亡人,將死而未死,持續活著見證一切。何以為者,碧奴追尋的旅程過程本身就是「死」的過程,而愛與死相伴。延長死亡的方式就是追尋愛。

對抗死亡而又渴望死亡,碧奴時時可死的輕生姿態,也可以看出命運於其中的播弄,活著真的美好嗎?小說中寫碧奴欲求死,卻因為身旁孩子賭咒,如果你敢逃跑或死,你的丈夫就會死,於是碧奴回應他,你這樣一說,我就不能死了。這是「愛」抵禦死亡的另一個段落,但反過來說,連「死亡」這檔子事都沒有自我決定的自由,抗拒死亡並不是因為「自己」,而是為了「愛人」,小說中「愛」反而比「死亡」更沉重,是最美好的囚禁,也是最慘烈的圍困,碧奴的「愛」與「死」成為小說發展的重要推動力量。

在那個時候,我遇見了碧奴。

◎第四次相遇
小說中寫碧奴之個人價值與命運,其遇與不遇,都在於「眼淚」。其因為能泣淚,為淚人,逃難之中,因為眼淚中蘊藏之五味酸甜,可釀淚為賣,被鹿人所捉,得以迴避進一步的汙辱,眼淚是武器,淚之力量喚起了鹿人對於故鄉遙遠的記憶,讓碧奴得以繼續旅程,通關處士兵阻擾她,也遭受淚箭攻擊,心腸軟塌下來。但也因為眼淚,百花台不收它,且「哭泣代表死亡」,當它發覺眼睛中流下眼淚,並知道自己的死。「眼淚」對於碧奴而言,更像是宿命的凝結,但有趣的是,「碧奴」為何而哭?是為丈夫而哭,或是為不遇而哭?或哭自己成了他人之產?那她什麼時後為自己哭?此外,「眼淚」有感而發的嗎,是自發,或者往往經由身體無感的自動反應?如果「眼淚」不在明確反應情緒,而只能勾動她人情緒,成為通關道具,那「眼淚」附加價值越多,碧奴所擁有的悲傷是增值或貶值了呢?我以為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

那些時候,我遇見碧奴。

◎第五次相遇
一個問題是,小說最終,長城真的倒了嗎?

小說中由「小滿」 之口作出謠言那樣散播,城牆將倒。觀其敘述,沒有更明確的確認,長城倒了沒,反過來說,如果長城真的倒下了,那麼她也是倒在「言語」中,傳之眾口,長城倒了兩次,一次乃是經歷人們描述的崩毀,一次才是讀者承襲自傳說中意會其倒下。我以為這其中所透露,正是「重述/重塑」神話的某種實踐,他是經由「言語」構造的,正如同小說中的死亡也經由「言語」對抗以及召喚,長城在「言語」中倒下的那一刻,「神話」便完成了。

那些時候,我遇見碧奴。我對她說,姐姐姐姐你別哭,在這裡,青蛙來過,金龜蟲來過,金線蝴蝶來過。 你來過。

我也來過。

人曰,口傳,而成神話。

書名:《碧奴》
作者:蘇童
出版:大塊文化 2007

3 意見:

提到...

我好喜歡這篇心得>///<

chi 提到...

我也好喜歡喔~~
這次心得大概會最後一個貼吧(淚)

小云 提到...

阿青這篇好棒 >///<

金魚滑鼠也好棒…XD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