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14日 星期五

無事-讀讓-菲利浦.圖森的《照相機》



無事
-讀讓-菲利浦.圖森的《照相機》


也許小說中最美好的部份也最難以經營的部份正在於,「無事」。

始終是一種旅行的姿態,駕駛訓練、旅行、行車、路走、船航,一如圖森在小說《浴室》中所展現水之流動與人之來去,小說《照相機》裡頭世界是動態的,書寫始終推著敘述者「我」向前走,遇見想見的不想見的人,無可避免遭遇好的不好的事情,在那個瑣碎的,事件亦無可說的世界中,「我感到自己正在逐漸死去,也可能還苟活著,我捉摸不透。這事情如此簡單,我卻無能為力。」正因為「現實」的磨人與否,對抗現實成為不得不然。

由此開展出的敘述是,靜默成為抵抗,內向的、思想的、無可言說的成為敘述者所堅持之自我標榜,一個有趣的思考也許是,「照片」便是凝結的表徵嗎?那個被喚停的當下,那個從流動時間中被獨立抽離的「瞬刻」,那些意義與順序之前後被切斷了而只剩下某個4x6或著3x5框格中而人們賴以以其單幅圖面解釋全貌的單一動作,正如同敘述者我孤零零晾在「廁所隔間」、「照相亭」的那些片刻,人們以為凝止的瞬間,變動為靜,由靜生變,抽離與外界聯繫的表面接觸,彷彿現象學中將某物放入括號中,那是敘述者「我」的思緒跑野馬時刻,是靈思蒸騰而思潮翻湧的律動時間,唯有在靈光湧現而能將事物反副體檢複驗的時候,透過思想,敘述者「我」才能達到「使現實疲勞」、「達到一種超然解脫的境界」。

由此他必須與這個動態世界反面而行,「寧可這樣讓思想平靜安詳地忙於流動」、「寧可這樣裝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在這個像是海底冰山一般有許多細微稜角在看不見暗處彼此交撞刮磨的人際關係中,一個人生觀實踐的極致便是「在生活中,寧可絕望,也不發脾氣。」,同樣的實踐發生在愛情當中,吸引「我」的女人之特寫鏡頭是「我注意到帕絲凱爾的種種姿態中,有一種天生就有的慵倦,儘管她在其他許多場合,顯得生氣勃勃,她還是經常用強烈的倦怠來抗拒人生」,也似乎是這個部份引起了敘述者「我」的共鳴,乃至當她們結合,應該猛烈之性愛卻是在「睡意」中完成,「我們帶著睡意做愛」,而高潮也由此產生。小說中敘述者「我」所經歷的各個事件,所揭露出那些微絲細角,其實都是「我」完整人生態度的一部份,也必須經由這樣東拍一張西弄一格的定格書寫,在這些生活瑣事之間,一個獨特的「我」的存在呼之欲出。

當然以上所言都具備某種言說的危險性,正因為存在這樣一類讀者,他們希冀於小說的空白與情節的斷裂之間尋找合理性連結,他們參與了太多,完美的解釋正意味著詮釋的不可能(為什麼是你所言的這樣,而非那樣?真存在一綱一本的真理嗎?),換句話說,他們慣性在那些崩裂而徒以編號串聯的單禎相片之間串聯出一個合理的連續動作,竄位僭越敘述者是危險的,卻又不得不為。反過來說,小說中的敘述者「我」也在思考中重新釐清自己與這個世界的定位,作為一位思想的「漫遊者」(本雅明筆下那些身處人群之中,而眼光始終警醒而抽離之人),他嚴肅的思索著「存在」的定位,那便像是敘述者自云多年前所追索的那張照片,「當時我想拍一張獨一無二的照片,一張人物照片,或是自己的照片,但上面沒有我,也沒有任何人,只是反映一種完整的、赤裸裸的存在,既痛苦又單純,沒有背景,也幾乎沒有光線」,弔詭的是,確認自己「完整的、赤裸裸的存在」之機緣如此可遇不可求,反而必須在他視以為流動的、戰鬥的生活中,透過一連串生活動作的實踐(「那上面的我,因為正在奔跑,正在拚命地逃跑,雙腳在樓梯的台階上跳動,雙腿的動作如飛,所以呈現出朦朧的畫面……」),亦即是說,敘述者在船上一連串由起心動念謀人相機、而至奔跑、而至失落的過程,卻在事後煙火爆開那般串聯起他所追求之「完整的、赤裸裸的存在」,因為那張虛設的照片中可能的構圖是「不管我存在還是不存在,那上面是生命的前奏,以及接踵而來的那種廣闊無比的靜止,比起我眼下的這片藍天,並不顯得更為遙遠。」,透過流動生活與寧靜思考的某次交鋒,敘述者「我」在其中確認了「沒有存在」的「存在」,而那恰最能解釋他的生活本身。「無事」反而成為他所欲所追求之「極限的光焰」,比戲劇性之「煞有其事」更艱難。也更難書寫。因為他便是他自己本身。不堪也不需言說。


書名:《照相機》L’ Appareil Photo
作者:讓─菲利浦.圖森JEAN─PHILIPPE TOUSSAINT
譯者:孫良方.夏家珍
出版:寶瓶文化 2006

最後一日,即時閱讀,即時書寫,極限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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