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之書－馮內果《泰坦星的海妖》

命運之書
－馮內果《泰坦星的海妖》

故事說起來有一匹布這麼長，但也能簡單的說完他。只需要將唐代李復言的《續幽怪錄》關於韋固<定婚店>的故事(或者可以閱讀推理作品<犯罪紅線>，也可理解該故事梗概)，並反轉沈既濟《枕中記》盧生夜夢的部份錯綜著看，那便構成整部小說的基本架構。但如果<定婚店>、《枕中記》涉及了「命運天定」、「人生如夢幻泡影」等概念，《泰坦星的海妖》則以自己的方式描述、詮述又為之解套關於人與命運的長期抗戰。

關鍵字在於「命運」，這是一本命運之書，「知道未來一切就可以更改嗎？」於是有一組又一走人馬前仆後繼或自覺或被動迎向命運，其中富家第二代坎斯坦特被告知將會在未來娶面前這一位刁鑽冷感的女詩人為妻，並移居泰坦星。此後他的人生便是與此抗爭，但事實證明，無論他或他倆如何抵禦，「因為抗拒所以靠近」、「刻意疏離反而加倍靠近」，簡直像是橡皮筋緊繃後的極端反彈，命運將她們綁住一塊，彷彿韋固故事中之命運紅線，再無從脫離。同樣是對抗命運，因為行走於宇宙神秘空間「漏斗狀的時間地區」之中而能知過去未來的倫法德，一手操縱了地球的命運，導演地球與火星的爭戰、設計坎斯坦特的一生，但他的終極目地，乃是對抗命運－如果有這樣一位上帝，賜與富家第二代權勢與財富，並使自己的妻子始終覺得高人一等「無法忍受做任何事或是別人對我做任何事」－那倫法德藉由將她們送上祭台，以太空船流放到泰坦星，宣告整個地球的人可以對抗所謂「風吹起旋渦的方式，以及當上帝經過後所揚起的灰塵 」之命運，但他終究發現自己的行為，乃是受到更高意志的外星球特拉法馬鐸影響，甚至整個地球的存在，都只是為了替該星球信差替換一個壞掉的零件：「整個人類歷史的最高潮點就裝在你的口袋裡。你口袋中那個神奇的東西，就是每一個地球的人類那麼奮不顧身、那麼愒而不捨、那麼暗中摸索，以及那麼竭盡心力所想要製造和運送的東西。」、而屬於那個外星球更高層之生命體沙洛，自己也不知道送傳遞訊息的內容為何，他生而為人類心目中的機械人形象，卻一直想突破此限制，證明他不是。每名角色看似憑自我意志作出的決斷，而背後毋寧有更高者存在，倫法德影響了坎斯坦特與地球的命運，特拉法馬鐸影響了倫法德的命運，出身特拉法馬鐸的沙洛則質疑自己能否超越自身的制限成為另一種，一環套著一環，命運像是小說中提及那倒轉朝下逐步添增向地面溢流的噴水池，無從逆流或轉向。

觀諸坎斯坦特的一生，就像一部被命運操縱之簡史，充滿貴夫人氣血循環機似一種生命「歸返復返而歸於一點」之徒勞，沈既濟《枕中記》中盧生一夢而歷人生，一切似夢幻泡影，而坎斯坦特一生之悲劇，在於其所歷不只是夢，而是真實，而這一切卻又輕省如夢不過是他人即興之作。小說安排他在火星中被切除記憶，但他不死心記錄下這一切，每一次記憶被消除後，又重新以紙條的方式強迫自己記憶起，只為了再被消除。同樣的循環出現在他的愛情上，他終於傷害他那命定的妻子而急於補償，但每次當他試圖補償且賦與愛使兩人之間關係有所彌補之際，其妻又遭受記憶切除手術，如此反覆，愛之重與愛人之疲，讓他們彷彿是推石頭的薛西佛斯，看似徒勞的努力構成小說種種荒謬而令人驚喜的情節，無論是坎斯坦特個人的生命史、火星與地球壯絕而一面倒的戰鬥、坎斯坦特以及同袍寶哲的水星歷險，乃至沙洛所要傳地訊息的真相，使小說不只是譏諷，更從其中迸現一內在的哲學乃至美學思維：「而或許這就是值得思考的地方……那位極度挫折的男子是火星上唯一能寫出哲學性文章的人，而那位極度自我挫折的女人則是火星上唯一能夠寫詩的人。」小說由此呈現哲學的高度，以及詩學的技藝。

那麼，以何向命運對抗，或問，何以向命運對抗。那樣的說法也許太極端，還不如說，他們在「由命運主導」的過程中，如何「完成自己」，若命運終不可對抗，「迷宮中還有另一位」，他們反過來於命運中「使自己成為自己」、「轉化命運之不可測為自己道途」，小說中角色們各自以自己的方法證明，尋求光榮的寶哲在水星的單細胞生物上獲得快樂：「有一天當我在這裡死去的時候，你會對自己說，你始幾萬個生命認為生活是快樂的。你應該知道，從來沒有任何人能散播那麼多歡樂。在整個宇宙裡，你已經沒有任何敵人了」，一生飽受流離與失意/ 失憶，被當作倫法德對抗命運之祭品的女詩人，在踏上放逐的太空船前自豪說道：「當你告訴我關於我過去的種積行為之後，我就深深地愛上了我自己。人類非常下流，整個地球，甚至是你也同樣地下流。」那一刻她對於整個命運果敢的道出反抗之言，從「被動的祭品」反轉成為「享受命運的殉道者」，外星客沙洛亦是選擇「違背自己的任務」作為對命運限制的抵禦，或者這一切，可以由女詩人臨終之語作說明，「『對於任何人來說，』她說，『可能發生在他身上最為不幸的事，就是不被其他人利用去做事』 、『雖然我不太想被人利用』她對坎斯伯特說，『不過我還是要感謝你利用我。』」 重點不在於執著對於命運的窮究，而在於發現「珍貴的事物」以及「自己的存在」，那一刻，這一些失敗者的身軀變得無比巨大，而「天空上面那裡的某個喜歡上我的人」可以不再是「不確定的」、「可以決定我命運」的上帝，而是 「我喜歡他而他也喜歡我的那個人」。


書名：泰坦星的海妖
作者：馮內果(Vonnegut / Kurt)
譯者：張佩傑
出版：麥田 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