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作家的作品,會讓你在第一次接觸時相當喜歡,進而在看完第二本他的著作後,決心要一路跟隨,讀完他的所有作品。但說真的,閱讀這項行為,其實也是有一見鍾情這回事的,當這樣的情況發生時,你無需再等到第二本,光是看完第一本後,就已經讓你下定決心逢那名作家的書必買了。
而詹姆士.艾洛伊的《黑色大理花》對我來說正是如此(上一次這樣的情況,已經是三年前看完派翠西亞.海史密斯的《火車怪客》的事了)。
在看完《黑色大理花》後,我深深被詹姆士.艾洛伊筆下一九四零年代的洛杉磯所吸引,他融合了真實的懸案與歷史背景,並利用自己過往在社會底層遊走的經驗,塑造出情感充沛,同時又將故事推展到所有信念崩毀殆盡的黑暗寓言。其中冷冽文字與故事氛圍相輔相成的功力,更是厲害之至。
當然,我並不否認這是因為我對黑暗的故事有著特殊偏好之故。所以,每當推薦別人這本作品時,我總會不忘提醒:這是本會讓你感到沉重,甚至是有些不快的小說,如果你不喜歡過於黑暗的故事,那麼最好還是別去觸碰。
我很清楚,自己對於《黑色大理花》的評價,可能完全出自個人喜好,但在看完《絕命之鄉》後,我總算可以確認,詹姆士.艾洛伊不僅是個正好打中我喜好的作家,就企圖心而言,他也絕對是個有著優秀表現,深深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的好作家。
雖然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黑色大理花》是「洛城四部曲」的開路先鋒之作(不過沒看過的人可以不用擔心,就目前中譯本已經出版的《黑色大理花》與《絕命之鄉》來說,這四部曲的故事乃是各自獨立,劇情並沒有太大關連),但縱使系列冠上了「洛城」之名,當我在看《黑色大理花》時,其實卻也對洛杉磯這個犯罪首都之於故事的重要性缺乏了足夠認知;直到看完《絕命之鄉》後,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詹姆士.艾洛伊的企圖所在。
他在這「洛城四部曲」中要做的,其實是想藉由類型小說的表皮,書寫出一個城市血跡斑斑的歷史。
在《黑色大理花》中,詹姆士.艾洛伊以一九四三年種族嚴重衝突的「祖特裝暴動」事件作為小說開頭,接著讓一九四七年因犯案手法極其凶殘,進而舉國皆知,至今真兇身分仍無人知曉的「黑色大理花懸案」作為全書主軸,描繪出洛杉磯一九四零年代後期的黑暗風貌。而到了《絕命之鄉》中,他則將時間推進到一九五零年代的開端,以麥卡錫主義席捲全美的恐共浪潮作為最主要的歷史背景,並將商業鉅子霍華.休斯、黑幫老大米奇.柯漢等真實存在的人物寫進書中,使得全書的歷史感更為強烈。
想當然爾,既然詹姆士.艾洛伊選擇了洛杉磯作為系列中真正的主角,自然也少不了提及這城市最獨一無二的象徵──好萊塢。
在《黑色大理花》中,由於被害者原本就是一名小牌明星之故,是以關於那些好萊塢黑暗面的描述,自然是鋪陳劇情的必須環節。而在《絕命之鄉》那樣紅色恐怖席捲各行各業的歷史背景下,詹姆士.艾洛伊也理所當然地選擇了電影工業作為發揮點,事實上,當時好萊塢也的確受到這股恐共潮極大的震撼,其影響之深遠,甚至直到今日,在電影人之間也還是有著某種檯面下的壁壘分明。
而在好萊塢這種以名利為導向之處,也讓詹姆士.艾洛伊更能挖掘出那種外表光鮮亮麗,內在則腥臭至極的社會黑暗面相,與他總是以警界黑幕著手書寫的習性一脈相承。在他的筆下,警界其實就如同好萊塢一樣,在看似維護法律的正義表象中,暗藏著無數個權力與政治的鬥爭,其中絕無任何一個角色可稱為清白無私的書寫特質,更強化了他小說裡那種鋪天蓋地的灰暗氣息,讓人在閱讀時總覺得極為沉重,彷彿深陷黏稠的濃霧之中,一切自始至終凝止不動。
同時,不管是《黑色大理花》或《絕命之鄉》,都可以讓人看見某種世事無常的特質。在這兩本作品裡的主角們,雖然稱不上是完全清白,但隨著故事進行到後來,他們也總會因自己的目標(或是某種難以言喻,你得親自閱讀才能體會的執迷心態),進而開始與龐大的利益勾結體制進行程度各自不同的對抗(警界、黑道、政客、名門望族,那真的是既真實又駭人的權力結合體),而在這樣無異於螳臂擋車的戰鬥中,詹姆士.艾洛伊也以極為殘酷的方式,告訴我們運作歷史的齒輪有多麼無情,一切與正義與否全然無關,你大可懷抱熱情奮力一擊,但無論是外在的打擊或心裡的魔障,都勢必是你得面對之事,到了最後,或許你只能換來一個背離一切,帶著一絲如同催眠自己似的希望而遠遠遁逃的下場,但真正讓人感到害怕的是,這樣的下場,卻已經是諸多可能性中,數一數二幸運的一種。沉重嗎?當然沉重。而這些情操並不見得如此高尚,最後也慘遭勢力碾碎的角色們,或許才是詹姆士.艾洛伊真正想要書寫的靈魂所在。
當然啦,如果想要成就一部好小說,僅有企圖心而缺乏精采的敘事手法,顯然也是有所不足的。所幸,就我自己的觀感來說,詹姆士.艾洛伊就連這一部分也有其不凡之處。
我得承認,當我在看《黑色大理花》與《絕命之鄉》時,每次只要隔了一天後再繼續看,便會因為過多的角色而感到混淆。但奇妙的是,這樣的情況卻往往只出現在每次續看的第一個章節,接著就會不自覺地再度被主角們的腳步所引領,重新回到那陰冷狂燥的城市氛圍之中。
除去那些在劇情上其實並未那麼重要的角色,詹姆士.艾洛伊書寫主角的技法,更是讓我佩服不已的主要關鍵。就拿《絕命之鄉》的其中一個主角丹尼.厄普蕭來舉例好了。詹姆士.艾洛伊在描述這名角色追查一樁同性戀連環命案的部分,簡直就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自始自終沒有正面寫出丹尼.厄普蕭看待這些案件最為直接的念頭,卻能讓讀者隨著故事進展,開始接收到情節及字裡行間的暗示,從一開始對這名角色心態的懷疑,直至最後的完全確認。而這一切的體會,竟然全都是以旁敲側擊,並未完全正面說明的方式完成,更與故事中的冷冽氣息有著莫名契合,讓人在疏離之際,照樣能感受到故事與角色本身的黑暗魅力所在。
說真的,看著《絕命之鄉》裡那些關於麥卡錫主義的紅色恐怖描述,總不免讓我聯想到台灣的白色恐怖時期。於是我不禁在想,為什麼台灣至今仍十分缺乏這種以類型小說之姿,在表面仍能滿足娛樂性,同時亦在內涵方面能一針入血的情況下,進而談論這些歷史問題的小說作品呢?
當然啦,會有這樣的疑問,或許只是因為我對華文作品不夠了解之故,真要我舉例的話,頂多只能想得出張大春以武俠類型為本的《城邦暴力團》而已。只是,《城邦暴力團》雖然好看,卻似乎仍與大眾市場有著一段不算小的距離。而我越是這麼想,就越是希望能看見這樣的華文作品;不管是已經出版的,或者還在未來某個時間點等待出現的,都讓我真真切切的引頸期盼。
畢竟,像是《黑色大理花》或《絕命之鄉》那樣由體制與心魔構成的人間煉獄,並非只有洛杉磯才有。那些通往地獄的轉角,有的以權勢及金錢打造,有的則以愛與善意築成。
而這些,不是一直都在我們身旁,也一樣都沒少過的東西嗎?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