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3日 星期日

觸地難安:《落地》(兼及《喜福會》)

選書之時便說過,這是我第一本哈金。哈金之於前些日子的我,就像張愛玲之於國中的我,是只聞其名,未見其書的人物。《落地》是他的短篇小說集,原本以英文寫成,哈金再自己譯為中文,我讀著讀著,不免想起高中時看的電影「喜福會」來,移民的生活,在輪廓間總能找到相似的形影,就算過了幾十年,那種標誌般的油煙味,始終沒有散去,仍然飄盪在兩本書的紙頁上。

我原本想把標題取為「美國夢醒時分」,但後來我去搜來《喜福會》,閱畢後又改成現在的標題。這兩本書擺在一起讀著實微妙,同樣以短篇綴連而成,同樣以英文寫就,卻反映出很不相同的移民面貌。依著時間的痕跡和世界時勢去想,才令人恍然大悟,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相同的是,他們都抱著美國夢自故土遠遷而來。

《落地》的故事,初初讓我以為,哈金在寫過去的、十幾二十年以前的移民——差不多和《喜福會》同時,但讀著讀著,卻發現相似的某些成分之外,他寫的是最近的這一代移民。這些移民再也無須倚賴薄如蟬翼的航空郵件連絡,電腦一打開,消息自動來;要見到海洋那端的親人也不像隔著監牢網柵般困難,經過申請手續,母親可以來和你住一個月,但和以前沒什麼不同的是,唐人街上說不了幾句英文的中國餐館店員,在工廠中出賣血汗的作業員,或者,販賣靈肉的女孩。他們雖然能這麼輕易地與家鄉通訊,可是在書中幾乎無處不見他們想擺脫原生家庭、擺脫海那端的中國的意念,他們新來乍到,立足未穩,但再也不想回去了。

新一代的移民背負著不同的期望來到美國,他們和一九五○年以前抵美的那一代不同。在〈落地〉篇中的華裔空姐辛蒂說:
「可以改變自己嘛。這是美國,翻開新的一頁從來不晚。這是我父母為什麼來這裡。我媽恨我奶奶,要離她婆婆遠遠地重新生活。」
這也許是上一代移民為何遷入此地的理由,逃離烽煙四起的中國,拋下過去的苦痛、文化,重新開始。《喜福會》始篇〈千里鵝毛〉的卷頭寫道:「在美國我要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女兒。在那兒沒有人會說她的身價是依她丈夫打嗝的聲音大小而定。在那兒沒有人會鄙視她,因為我只准她說標準的美式英語。在那兒她總是飽得嚥不下任何悲苦!她會懂我的心意——因為我要給她這隻天鵝——一隻變得超乎她所期望的動物。」他們孑然一身投奔而來,就為了在異文化裡求存,並取得自己的一席之地。他們才是真的落地生根的一群。而新一代的移民雖然同是用求學、依親的理由前來,卻背負著沉重的行李——家族、鄉親的美國淘金夢:不管是能在美國賺美金,狠撈一票,或者求到學位,鍍金返國,他們帶著一種「始終要回中國」的心情前來,把美國當作一塊能耕出豐厚收成的沃土,打算狠命賺錢,再落葉歸根。只是來了之後,卻改變了心意,背上的「中國」委實太沉重,美國廣大的幅員和異文化提供了他們一個脫鉤的良機,於是,有的人就頭也不回地丟下中國逃走了。

這樣的他們,實在說不上落地生根,異地飄流恐怕還比較適合形容這情況。顏氏家訓說:「及離亂之後……有學藝者,觸地而安。」書中的人們或是教授、會計師、老闆,或是店員、作業員,他們都算有一技之長,卻充滿「不安」的聲息。在《落地》中看不見像《喜福會》那樣人情緊密的團體,人與人之間有著時尚的疏離,於是一隻鸚鵡可以成為作曲家生命之所繫,大開的窗戶灌進來的是孤寂。如果說《喜福會》中,代表人情的「中國」最後獲勝,《落地》裡獲勝的便是「美國」。〈孩童如敵〉、〈兩面夾攻〉與〈選擇〉讀來頗有中皮美骨之感,彷彿是中國演員講著美國編劇寫的台詞,巧妙的是〈孩童如敵〉與〈兩面夾攻〉分別從爺奶與兒子的角度書寫,卻分置前後兩篇,讀者會覺得雙方都可惡又可憐,實在說不上要支持哪一方。古典的「養兒防老」早就不適於現在,媳婦下廚更非今日美國本色,至於母親再嫁應該算是常態了,套入來自中國的家庭裡,就出現衝突,但最後爺奶避居他處、遵美國文化的媳婦獲勝、母女從未因故父而齟齬,便可看見美國文化浸濡了移民的骨髓,讓他們成為真正的美國人了。新移民拋下了哺育他們長大的舊根(雖然同時也成為他們的負荷),對承傳血脈的中國再不顧惜,所以我覺得他們正在「異地飄流」。

在不能自由來往的時代,《喜福會》的人們對中國懷有鄉愁,最終她們都一一回訪夢中的故鄉;在這個超音速客機時代,《落地》的人們抗拒從中國而來的壓力,一點也不想回去(或者想要很體面地回去)。故鄉和移民之間的關係,已與時俱移了,「傳統」急速貶值,這不是「貴遠賤近」可以解釋,可能要從很少寫到卻是一切源頭的中國之變遷來重新審視。《喜福會》的書末,菁妹帶著父親回到中國,為富麗堂皇卻便宜的旅館大聲驚叫:「這是共產中國?」而《落地》的卷首〈互聯網之災〉,則說到留在四川、愛慕虛榮的妹妹為了買一輛進口轎車來威脅姐姐,前者與後者之間,忽忽又幾年?而這其間又有多少不可分說之事,鎖在海洋彼岸?

哈金說:「英語寫作是我個人的悲劇,英語寫作的確使我變得獨立和堅強,還給我一個意外的機會,就是在別的語言中找到讀者。」他的悲劇是指,唯有留在美國、用英語寫作才能真誠而完整地傳達他的意見,像是書中描敘的那些新移民在中國的窘境,或是他們唯有拋下中國這個包袱才能活下去的悲哀。新一代的移民在美國活了下來,但他們是如此觸地難安哪!


「這時我才了解,她們駭然,是因為在我身上看到她們自己女兒的影子,一樣地無知,一樣地不顧惜她們帶到美國來的一切真理和期望。她們眼見媽媽說中文時,女兒就不耐煩,說蹩腳英文時,女兒又嫌她們口拙。她們明白喜樂和僥倖對她們的女兒不再含有同樣的意義,對這些封閉、美國土生土長的心靈來說,「喜福」根本行不通,這詞根本不存在。她們目擊女兒將身懷六甲,生下的外孫輩將完全脫離這一分代代相傳的殷望。」(《喜福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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