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畢《紐約客》,由於對華文文學的風格所知有限,僅能以大眾小說的標準觀之,不免失之偏頗,但求探察白先勇先生寫作技巧之一二,始能無愧於心。
六篇短篇的風格恰可區分成三種:〈謫仙記〉與〈謫仙怨〉描寫中國的富家女被「貶謫」至異國後,心境與生活上所產生的異變;〈夜曲〉與〈骨灰〉道出往昔為黨國賣命卻落得一身汙穢的青年們,如今海外聚首時的感概;〈Danny Boy〉與〈Tea for Two〉則將主題轉向同性戀與愛滋病的議題,在種族融爐的紐約下增添民族間的大愛精神。這三種風格年代、書寫背景各異,無法做統一的縱貫性論述,因此以下我想分為三組,逐一探討。
〈謫仙記〉中的李彤藉由「我」陳寅的觀察角度來突顯其個人特質。作者利用李彤在「四強」與其他三人間的差異性,如相貌出眾,妝扮豔麗,性格豪爽,喜好賭大的、賭冷門,凸顯她外表與性格均相較於其他人「不凡」;然而,卻又讓她的生命獨獨欠缺了感情(男伴接連更換)與家庭的美滿(莉莉那段,她自嘲自己不是個適合做母親的人),這種人與人、內與外的強烈反差,藉由主角的客觀描寫,塑造出李彤的特殊性,其失落際遇也就格外鮮明。在四強中她搶著當自己是「中國」,卻在異國迷失自己並客死異鄉,著實諷刺。
相較於〈謫仙記〉利用他人的客觀角度,鶴立雞群的形容來突顯其悲劇性,〈謫仙怨〉則在前頭利用書信的體裁,以第一人稱道出主角黃鳳儀的遭遇與心境,與前篇相比是較為「直接」的方式。書信後面以全知觀點敘述她在酒館接客的情形,稍微回歸了前一篇客觀的表現方法,對於鳳儀「墮入風塵」的處境描寫,具有增強、放大的效果。至於對比,私認為本篇主要著重在「過去」與「現在」的差異(前篇也有,只是沒那麼注重),書信中關於麻將、葡萄藤,以及前男友司徒英的回憶,與現今的境況相比較,巨大的變異之下很容易讓讀者體會到「向下沉淪」的感受。
然而,最著眼於「過去」與「現在」的差異性的,反而是接下來兩篇〈夜曲〉與〈骨灰〉。這種描述「今非昔比」的故事往往先道出過去的歡愉與理想,再佐以今日的悲慘與破滅,創造出可歌可泣之情。作者在這兩部作品中,對於過去和現在的情狀描述,採用了兩種不同的「傾聽者」。
在〈夜曲〉中,敘述過去那段意氣風發日子的,是主角吳振鐸,他在美國雖因離婚而顯得寂寞,但生活上還算安適。開頭對於吳的公寓擺設描述(富裕),與之後由呂芳道出歸國三學人的遭遇,產生極大的對比差異,這也將吳的角色定位成所謂的「局外人與當事人各佔一半」的角色,與呂芳、高宗漢、劉偉這些「當事人」相較,他只經驗他們過去的樂,卻無法親身體會他們現今的苦。相較之下,〈骨灰〉的古今敘述者,均為大伯、鼎立表伯這兩位「當事人」,傾聽者則是齊生這個完全的「局外人」。
在這兩篇中,作者在描述古今回憶的兩個部分均相當生動,因此可造成極大的反差,達成「人事已非」的效果,但由於傾聽者的立場差異,私認為〈夜曲〉的吳相較於〈骨灰〉的齊生,更能擁有強烈的感傷──不過,作者在〈骨灰〉最後敘述的那一幕挖墓的夢境實在太過怵目驚心,無疑是一記威力十足的回馬槍,兩相消長之下,我對〈骨灰〉的印象與痛楚感受反而更為深刻。
〈Danny Boy〉與〈Tea for Two〉同樣是以同性戀者為主題,然而另一個主題「愛滋病」在兩個故事的意義卻有很大的不同。後篇的患者們因愛滋面臨純粹生離死別的悲悽,前篇的雲哥卻因感染HIV而與丹尼邂逅,進而得到救贖,就某方面來說有種心靈上的提升。兩篇的篇名都是取自歌曲,文中也出現歌詞的唱誦片段,前者是代表摯愛死去的哀痛,後者則是表達綿長細密的兩人情感(那個歌詞怎麼看意思都跟「你儂我儂,忒煞情多」好像……),意義大相逕庭。
在〈Danny Boy〉裡又運用了與〈謫仙怨〉相同的書信體,藉雲哥之口向堂妹韶華道出自己過去的傷痕,以及因遇到丹尼與大偉,進而獲得靈魂解放的過程,書信之後則是韶華在雲哥死後,緬懷其過去言行的自述。在書信結尾與韶華自述的開頭,均提到了堂兄妹去溪邊,雲哥額頭撞傷的回憶,引出「雲哥是受過傷的人」這句話,末了韶華開始祈禱、念誦〈聖母經〉。可以發現,書信和韶華自述兩個部分,不約而同地各進行了一次「受傷→救贖」的過程,具有前後呼應的感覺。
最後一篇〈Tea for Two〉像是要呼應篇名般,故事中的人物都是成雙成對出現:羅與安弟、東尼與大偉、珍珠與百合、費南度與金諾、仔仔與米開蘭基諾,恰似一對對交著頸子沉睡的鴛鴦。到了安弟被害,羅搬離紐約後,這些鴛鴦群的生態才開始改變,愛滋病侵入這個族群,致使每一對都變成了只剩一隻的孤雁(除了珍珠與百合以外),而東尼、大偉這對鴛鴦與其他對的不同,就在於他們不甘分離,願意一同展翅飛向天堂──前面極大篇幅描寫的兩人情感,正足以撐起這段悲憫的結局。除了歌曲的含意之外,每個情人相處的段落,都在讀者心中構成兩人之間的緊密連結(《四十年來了又過去》這段真的很棒),周遭情侶的連結逐一遭到生離死別的打破,唯有東尼和大偉誓死守護兩人緊密的連結,那不只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這麼簡單。
然而,我卻在腦中浮現出一個令我不安的問題:「究竟大偉是如何染病的?」只希望是注射或血液傳染。如果兩人的愛誓死不渝,沒人亂用針頭又有一人得病,那很明顯就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些細膩、值得一生守護的情感連結,最終只會令我作噁而已。
以上六篇作品兩兩構成一主題,若真要觀察其一貫的脈絡,私認為都與同一個情緒有關,那就是Nostalgia──這個語帶雙關的英文單字,既可作「鄉愁」,又可當「懷舊之情」解,套用在這六篇作品上,或許都可以沾上那麼一點邊吧。
我看完最後一篇後,腦海裡一直浮現出勞萊與哈台兩人一邊跳著踢踏舞,一邊升天的畫面。這是怎樣= =
1 意見:
看到「你儂我儂…」害我不由自主唱起了這首歌,好懷念啊那童年的回憶。
至於大偉,說不定是帶原者啊,我記得愛滋病帶原者發病的時間不定,有的一輩子都不會發病,有的則是突然就病發了。是說,你這一個想太多,害整個故事都不美了啊!(用力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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