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23日 星期五

無法逃離的目光:照相機/讓-菲利浦˙圖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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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照相機》,總讓人有種週末下午的錯覺--渾身懶洋洋的,無論窗外是豔陽又或雨天,皆與我無關。雖然薄薄一本,外加天地寬、行距大,總也覺得沒幾個字,然而卻硬是要費上比預計再多數倍的時間才能結束一段......我覺得自己似乎在溫暖的南洋中漫步著。

  而在閱讀與閱讀的空隙之中,我終於忍不住的困倦睡去,並且發夢。夢見了一些個荒謬卻似乎又有些事實基礎的夢。難得的夢見了現在的同學們,一同行駛於山路,與突如其來的偶遇。而一切結束在我試圖用腳撐住不斷嘗試滑落的車子,一如撐住速可達一般。

  讀著《照相機》。隨著主人公前往駕訓班,隨著主人公無預警(或者說是太過命定式的)談起戀愛。一邊訝異著如此的漠然(卻又顯現著某種計算性),一邊轉過些個電影場面、些個嘗試抵抗世間荒謬而終究導致自己成為荒謬的存在主義前輩們。接著繼續發夢。

  夢見了另一個醒來後更加疲憊的夢。在夢中我困倦欲眠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地步。於是醒來後覺得疲累,異常疲累。據說圖森被認為是法國新小說作者,難道這就是新小說的魅力之所在?


  醒來後再讀《照相機》。隨著進行那來來去去的、因過份的徒勞無功而幾近荒謬的(卻又因買了些東西與冥想而顯得有些意義)換瓦斯瓶行動、那趟宛如無聲(卻必然是喧囂的)旅行、那些無謂卻又帶著某種稀薄熱情的互動......最後在電話亭的結尾又讓我想到沙漠......不,是想到《挪威的森林》,想到渡邊打給小林綠:

  我打電話給綠,說我無論如何都想跟妳說話。有好多話要說。好多不能說的話。全世界除了妳以外我已經什麼都不要了。我想跟妳見面談話。一切的一切都想跟妳兩個人從頭開始。
  綠在電話那頭長久沉默著。簡直像全世界的細雨正降落在全世界的草地上一般,那樣的沉默繼續著。在那之間我額頭一直抵著玻璃窗閉著眼睛。然後綠終於開口了。「你,現在在哪裡?」她以安靜的聲音說。

  我現在在哪裏呢?
  我手依然拿著聽筒抬起臉,試著環視電話亭周圍一圈。我現在在哪裡呢?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看不出來。這裏到底是哪裏呢?映在我眼裏的只有不知正走向何方的無數人們的身影而已。我正從不能確定是什麼地方的某個場所的正中央在繼續呼喚著綠。



  若說《挪威的森林》所呈現出來的,是一個不知道自己位置的「我」,那麼《照相機》所呈現的,或許就是一個很瞭解自己位置何在的「我」。「公共電話」的橋段,在《照相機》中是這樣被描寫的:

  我要帕絲凱爾打電話給我。接著,我走出電話亭,在亭子漆黑的四周踱步,等著那裡面的電話鈴聲隨時響起。電話亭矗立在黑暗中,在月光的照射下發出銀灰色的光澤,天邊沒有一絲亮光,只有無窮無盡的田野躺在黑暗中。我在馬路旁坐下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帕絲凱爾一直沒有來電話。我問自己,她是否又睡著了?最後,我又回到電話亭裡,把門關上,靠著牆壁慢慢地往下滑,坐到了地上。我的褲管往上撩起,露出了襪子,整個人就這麼坐在地上,隔著玻璃窗看周圍那夜幕下荒蕪的田野。此時此際,還有一些車輛經過四周的路口,車燈強烈地照射到我的臉上;一旦等車子走過,黑幕又重新降臨,我便看著燈光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中。

(中略)

  天色微明,我透過電話亭的玻璃看見了天邊的曙光。這時候,夜晚雖然尚未離去,但濃重的夜色已經消退了:天邊露出淡藍色的晨靄,鄰近的田野裡儘管依舊寂靜,太陽卻已慢慢地在我的眼前升起,將周遭的空氣抹上了一道道微光,使整個大氣被透明而抖動的亮光包圍起來。在這杳無人跡的田野上,我孤伶伶的待在電話亭裡看著旭日東升,然而我心裡想著現在,想著眼前的這一刻,我想要再次把握住這短暫的恩賜--如同人們想要拿一枚針,釘在一隻活著的蝴蝶身上。

  活著的。



  《照相機》(1989)與《挪威的森林》(1987)基本上是同一個世代的小說家在差不多時間所寫出的小說,而其所要表達的主題(對我來說)也是極為類似的--一種對於生存方式的內在思考,對「外界」總是採取一種漠不關心的認知方式,然而卻也並非強烈反社會的,通常會以極巧妙(狡猾)的方式「應對」。然而,儘管它們如此相似,最終所尋找出來的途徑卻是大不相同:渡邊失去了直子(某種精神性、某種幻想與希望),而希望回到綠(某種現實性,某種快樂)的身邊,「兩人從頭開始」;而圖森的「我」,儘管等待著女友的電話,等到白日(並沒有聯絡上),卻仍無謂的觀察著周遭、觀察著自我,看著「當下」的那一刻......「生活」。

  歧異性在此於焉出現。由此,那些細節們於是呈現了各自豐富多彩的意義,而「照相機」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也就更加的明晰--因而,《照相機》這本小說,在「照相機」出現之後,終於徹徹底底的吸引住我的目光--它不可思議的明晰起來。圖森描寫「照相機」的幾個段落深深地吸引著我,甚至到了貼上小紅紙條而不僅僅是隨便夾張難以中獎的發票。

  突然,我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心裡十分害怕,就抓起照相機匆匆忙忙地亂拍起來,想把裡面的底片儘快用完。我把鏡頭對哪裡就照哪裡,有對著樓梯台階的,也有對著我的雙腳的,我拿著照相機在樓梯上奔跑起來,一下子按快門,一下子過片,很快就將整卷底片給折騰完了。,,,,,,一等他消失,我就把照相機從口袋裡拿出來,撥動卡榫,打開背蓋,取出裡面的底片,放進我的大衣口袋裡。



遠處的地平線看不出有遇上陸地的跡象,夜空一望無邊,大海伸展開去,與天空融為一體。有時候--沒錯,是有時候,死亡就這麼與我擦身而過。我臉朝下面,看著波浪,將口袋裏的照相機拿,幾乎動也不動的停頓之後,就讓它從我手裡往下墜落。它在船舷上碰撞了一下,然後掉進了海裡,消失在滾滾波濤之中。



(前略)--瞬間,我在黑暗中看到了一輛車突然騰空躍起,那畫面真是漂亮而充滿了神秘感。帕絲凱爾俯身從門下拾起寄來的各種信件,在她看信的時候,我走到門邊看著窗外。我用手指在玻璃窗上畫起了各種框框,它們重疊在一起,就像用照相機在取景(下略)。



我想,如果我把那台照相機留著的話,現在我就可以照幾張藍天的照片,將鏡頭對準這一片晶瑩的藍天,對準這半透明的或幾近透明的穹蒼。早在多年以前,我就追求過這種透明感,當時我想拍一張獨一無二的照片,一張人物照或是自己的照片,但上面沒有我,也沒有任何人,只是反映一種完整的赤裸裸的存在,既痛苦又單純,沒有背景,也幾乎沒有光線。現在,當我繼續凝視著藍天的時候,我意識到我在那艘船上已經拍下了這張照片。我是突然一下子就成功的,當時我正急匆匆的在船舷上奔跑,並未意識到自己是在拍照,但我成功地從這張嚮往了那麼久的照片中解脫出來。我現在知道我是在生活的閃光中抓住了它,它當時正深深地隱藏在我自己難以捉摸的人格背後。這張我帶在身邊,表達我憤怒激情的照片,它已經表明隨之而來的那種不可能,包括照相機的墜落和沉沒。那上面的我因為正在奔跑,正在拼命的逃跑,雙腳在舷梯的台階上跳動,雙腿的動作如飛,所以呈現出朦朧的畫面。但是上面的情景是被定格的,什麼都不再動作,不管我存在還是不存在,那上面是生命的前奏以及接踵而來的那種廣闊無比的靜止,比起我眼下的這片藍天,並不顯得更為遙遠。




  而這一切都讓我聯想到班雅明的〈攝影小史〉:

  因為對相機說話的大自然,不同於對眼睛說話的大自然:......攝影有本事以放慢速度與放大細節等等方法,透露了瞬間行走的真正姿勢。只有藉著攝影,我們才能認識到無意識的視相。



  藉由照相機這個他者,「我」得以重複的確認存在物的存在。甚至有些時候,只有藉著消除背景的雜音,我們才得以「抓住」我們真正想要確認其存在的物品--於是開始學習那樣的視角:框起來的視角,一脈相傳的從繪畫、照相到攝影,框架是我們留存世界的方式,然而其內容卻日益細緻:一舉手、一投足、一律動、一沉默都能被捕捉,甚至是最漫不經心的皺紋。

  而這,對於某些人來說,則勢必導向一種無時無刻不自覺的景況:我察覺到我在拍照,察覺到我察覺到我正在拍照......諸如此類的波動。然而,這樣的景況卻同時也吊詭的呈現了某種神秘的靜止--於是,正如同圖森在《照相機》中所說的,「不管我存在還是不存在,那上面是生命的前奏以及接踵而來的那種廣闊無比的靜止,比起我眼下的這片藍天,並不顯得更為遙遠。」

  於是乎,「我」得以尋得最終安身立命的場所,呈現出某種存在主義式的「把握住這短暫的恩賜--如同人們想要拿一枚針,釘在一隻活著的蝴蝶身上。」

  活著的,而總是無法逃離知覺,逃離投射於自我身上的目光。





  其實我開始時不怎麼喜歡《照相機》這個主角。總覺得有些狡猾。然而閱讀下去,越對那樣的狡猾心生某種寬容--或許是因為我發現,他的身上的那些令我喜歡與厭惡的部份,皆是以這樣的姿態面對世界時所必然出現的--只是,我們不見得誠實到揭露自己狡猾的一面。


  讀完後我試圖尋找圖森拍的片子,但無功而返。有些想看,他的影像會是如何呈現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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