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今天是繳交的期限於是花了半天再看一遍《長恨歌》。一邊讀著陽光慢慢的斜了,出門的時候四點,而光是傾斜的直接照在眼上頰上,暈出一陣懷舊也似地昏黃。我坐在公共汽車上,想著公共汽車這種玩意的歷史存在到底有多麼久長。想著從前中華路還滿是鐵軌,而我夾在一群成人大腿所形成的腿林之間搖搖擺擺的跟著老媽去上學的世界。
那時候還有車掌小姐。車子很破,每回啟動都像是抖落一身金屬般。那時候要下車還必須依靠線頭的扯鈴,那條線用塑膠包著,但就是不折不扣曬衣繩的樣子。那個世界很安靜,只有器物以及用裝模作樣的中原標準聲線講話的中原標準小姐。那個世界的流言是壓抑的連敏感的小孩也都觸及不到的黯淡,而我曾經穿的華麗而愚蠢的服裝在中正廟前留下相片。或許奇怪的是我的爸媽以及那個時代,那種衣服到底是設計來幹嘛、又是為了什麼而穿出去的,現在一點印象也不剩了。過去只是一張張相片的累積,累積起來的厚度便成了時間。最近在念柏格森。柏格森說那些都是渣滓而不是時間的本身。嘛,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也是時間的渣滓。而渣滓與渣滓之間有些情誼也不是那麼說不過去的事情吧,不管靈光這種玩意是保存在當下的瞬間或是經由已經到來的「未來經驗」所形成,那與渣滓本身都是無相關的事情。讀《長恨歌》便是那樣的感受。
世界被遺留在王什麼的門外。儘管王安憶用了好多篇幅來寫她的名字,最終我還是記不住那個王什麼。那個王什麼是世界上一大部分人的縮影,但卻是一種離奇、傾斜而細緻的縮影。儘管王安憶打造了一個上海的弄堂來安置她,儘管給了她一個尋常可見的身影,卻仍是巧妙的滑了開來的背離了平凡這樣一個評語的縮影。她的人生從片場開始傾斜,走上了一條相較之下比較不平凡的老路,然後時日就這樣過去。變動的時局幾乎牽扯不了她的心思,她走的不是震天價響的新青年,不是煙視魅行的煙花,而是古來一條曲曲折折的女人路,人是新的、路是老的,想也難怪扯上了張愛玲,那裡面的確有許多疑似像是似是的影子。
但氣味卻不盡然相同。在《長恨歌》裡找不著張愛玲的狠快俐落,有的卻是一圈又一圈綿密的文字的網。那不怎麼上海,反倒是很蘇州了。打一開頭寫上海、寫流言、寫鴿子,一件件的將王什麼的襯托了出來,像是她參加上海小姐時壓軸的那三套服飾:粉色旗袍的、蘋綠西洋的,以及最後貨真價實的新娘的,於是徹徹底底的襯托了個三小姐出來。然而三小姐其實也是個襯子,她襯出了上海這個城市的起起落落,一些在彼岸的我們先前難以想像的過往(哪,不是吃香蕉皮嘛,是西餐哪!蟹粉蒸籠哪!)。襯出了即便在那樣風風火火的年代,還是有人安安靜靜的過著生活(也有人倒楣的從樓上自殺死了便是)。政治影響的廣泛與無謂,也就默默的鮮明了起來。
她也襯出了都市。都市以及都市生活。她第一次出門見世面便看到了謀殺的戲,我想著那絕非偶然。那便是城市。華麗的床舖上不知是自殺還是他殺的女人。疏離的氛圍滿滿的飄著,即便是刻骨銘心的想望,也總是隔著的。那樣的間隔「嫁接的太好,是揉雜的閨閣」,是難以越過的藩籬,「因此,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詩宋詞似的,而是街頭切口的一種。這哀意便可見出了重量,它是沉底的,是哀意的沈澱物,不是水面上的風花雪月。」於是長恨也就成其長恨,從而將楊貴妃與唐明皇貴族式的、既淒美又粗鄙的愛戀降了下來,到了小家碧玉的頭上。而這一批從「也講男女大防,也講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們的精神領袖,心裏要的卻是《西廂記》裡的鶯鶯。......它不能說沒有規矩,而是規矩太雜,雖然莫衷一是,也叫她們嫁接的很好,是雜揉的閨閣。」中生長出來的小家碧玉,也不再僅僅觀賞一回台上《長恨歌》便滿足。她們開演,她們演的「長恨歌」甚至不只一齣。
而那便是「長恨」了。這樣的長恨細細長長的、不絕於縷的、再三再四的從弄堂裡傳播到公寓,又從公寓中傳回弄堂。小家碧玉們的長恨也是小小的、細細的,過很久了不會痛不會特別記起卻也從來不那麼輕易痊癒的,舊的去了新的還來的。不再那麼驚天動地萬眾爭睹,那樣的長恨細細綿綿地是風、是煙,灰塵一般的散在每一間公寓與每一個弄堂之間。那是流言。
讀完之後跑去騎了好一會子車。學校裡那些陰暗的道路特別的合我胃口。
不過老實說最讓我吃驚的是--我趕上了耶。哈哈。
對了。圖片是網路上抓來的。標題則是取自夏宇〈無感覺樂隊(附加馬戲)及其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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